好時光: 姚瑞中 個展
人生在世總有美好時光。對我而言,深刻情景似只能在回憶中徘徊;當憶及往事,感傷的並非無以復返的燦爛片刻,而是略顯淡淡憂愁之無常。
憶童年時,常坐於父親膝上,專注看其筆下出脫的牡丹、雲龍、嘯虎...,花朵栩栩如生、活龍騰雲駕霧、猛虎長嘯天際,懵懂未知地在筆墨硯台大案前塗鴉,於古代卷軸冊頁中渡過,濃郁墨味與滿室書香,至今仍縈繞空中,令人玩味再三。
因幼年自閉,課業欠佳,小學時期只有美勞課能略為暢懷;國中成績差強人意,也唯有美術課稍可寄愁。直到就讀高職美工科,世界就此開了扇窗櫺,熬夜趕畫卻也樂在其中;在嚴格西方模式訓練下,陪伴成長的水墨畫已成過時玩意兒,父親個展時的寂寥身影,似乎見證博大傳統的沒落,家父沒能見到么兒日後的個展,在我重考大學之際仙逝紐約,只留下了幾支毛筆傳家。如今這些好筆仍杵立筆筒,直到現在,仍沒有勇氣拿起毛筆作畫;並非筆桿過於老舊,而是隱藏於筆鋒深處的傳統過於龐大,我尚沒有能力提起,當然更別提放下。
懷著喪父之痛默然準備聯考,如願考取藝術學院,但大一辦了個展後反倒封筆不畫了,開始全力鑽研西方藝術理論、辦地下刊物、搞跨領域創作,並創立了登山社,與許多畢業後而今獨當一面的藝術家們,爬遍名山大澤,春夏看盡秀峰翠巒,秋冬吞吐雲霧幻化,淞晶如玉、圓柏蟠繞,此番萬千氣象,令人震攝到無以名狀,在台灣山川雄岳浸潤下,算是開了眼見,這是另一段美好時光。
出了社會,咬著牙在茫茫人海中勉力糊口創作,在前途迷濛之際常入山尋幽,於奇岩浪濤中呆望湛藍思考未來,或穿梭在城鄉間暗藏的廢墟,遊走於被人們遺忘之處。也曾想追隨古人簡居田野,自在度日;名利、權勢對於大山大海而言,不過是崖邊一朵浮雲,或浪起潮落之一瞬,虛幻無常本是空,宛若廢墟任憑弔。
直到數年前赴蘇格蘭高地駐村,麥草滿山遍野,山丘一望無垠,正是心所嚮往之絕妙境地。面對此情此景,回憶浪潮竟強烈襲來,一發無可收拾地日夜狂畫,像要將失落的美好時光一一尋回,但父傳毛筆遠在天邊,索性隨手提起日用針筆,採用非正統畫法抒懷,也許正是太多教條蒙蔽水墨的可能,當全然拋開筆墨紙印之局限,竟能轉古畫為新意,另闢奚徑,想來並非巧合,過往經歷似已冥冥鑄成此局。
年屆不惑,結婚育女,過著規單純律的居家生活,儼然已在都會塵囂中隱然出世,偶有機緣再親層峰,遠望秀巒奇嶽,然過往傲嘯山林之徑,只能藉由硬筆吐絲紛疊,盼能捲起千堆雪,猶記二三俗事罷了。
曾以為見山不是山,然如今腦海浮現之山原來就是山,不同之處是觀山之心悄然已變。誠如山水本無心,自然毋須名;天地幻化間,不假他處觀。
姚瑞中寫於幻影堂 2014 年元月十四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