訓詁・抽象: 陳蔭羆 個展
訓詁:使用通俗語言解釋詞義為「訓」;以當代文意註釋古代文字則為「詁」。「訓詁」連用,最早見於春秋魯國學者毛亨著作,研究《詩經》中先秦大篆古義的注本《毛詩故訓傳》。於此,「故」、「訓」、「傳」均指為註解古文的方法。
作為現今唯一仍廣泛使用並持續遞變的語素文字[1]體系,漢字獨特的構成與書寫系統,自「畫成其物,隨體詰詘」的象形圖像識別;脫胎為甲骨、鐘鼎金文的指事會意系統;從而越度至現有的完備六書構成—漢字演化至今,自東漢許慎編著《說文解字》中收錄的 9353 字,隨文化長流演進,衍生至現存可供考證的正、異體字約 10 萬餘字,各字素自有的符號指涉越趨完備,而期間銘刻於「文字」以及「書寫」的社會生活印記,早已於古今文人墨士一劃劃撇捺偏鋒的融會轉譯中,將筆墨書道融入諸多汲取自文化經驗的抽象符旨意涵。一如現代符號學之父索緒爾(Ferdinand de Saussure)將「書寫文字」視為「當代言語」的詮釋再現,在符徵與符旨的對應關係間,漢字於華文化意識所篆刻的認知共感,已然成為繪寫生活痕跡的拓片。
2018 年終,耿畫廊帶來東方抽象表現主義先鋒陳蔭羆個展「訓詁・抽象」,透過其以抽象美學粹煉文字意符的藝術探索,引領觀者踏上一段剖析內在文化基因、解構筆墨書道及文字符碼的抽象訓詁旅程。回望源起, 1950 至 1960 年代的抽象表現主義風華,孕育出陳蔭羆、趙無極以及朱德群等融貫東方文化底蘊與西方抽象精神的藝術大師。早在為人所知的抽象藝術繪畫系列之前,幾位藝術先鋒便已浸淫於中國傳統書畫的文化研究及實驗探索,奠基各自繪畫表現中滿溢的書道意趣與深層東方紋理。而日後以漢字符號解構與水墨技法入畫著稱的陳蔭羆,早年泰半居於美國,於洛杉磯奧蒂斯藝術學院(Otis Art Institute)接受西方現代藝術繪畫與素描訓練並迅速嶄露頭角。創作初期,陳蔭羆以描繪大時代悲歡離合的人物群像,穿透社會底層的現實鏡像—充滿人道主義關懷,著墨社會寫實的繪畫風格,受眾多藝評家推崇,陸續為各美術館邀請展出,並成為首位於「洛杉磯藝術博物館」(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)個展的華人藝術家,讓青年時期的陳蔭羆享譽加州藝壇。
二次世界大戰終結後,陳蔭羆返回中國,同傳統水墨名家黃君璧、嶺南畫派巨匠趙少昂交遊,鑽研水墨技法及藝術理論精髓。其中,於傳世著作《畫語錄》主張「書畫同源於『一畫』」[2] 的清代知名畫家暨理論家石濤,其特殊的藝術理念為他帶來了深遠影響。在「筆墨當隨時代」的理念探索下,陳蔭羆發展出獨特的油畫風格,將中國傳統「以形寫神」、「遺貌取神」等繪寫氣韻感知的書畫哲學與後印象派繪畫理念交相疊合,並揉合書法水墨筆觸與西方造形技法,令其油畫筆下的山水、花鳥予人截然不同的視覺意象。而後,陳蔭羆的繪畫愈加著眼於風景之後的韻外之致,描繪的物象結構逐漸放鬆,在濃稠東方基調中,產生一種似有若無的觸感—彷彿在具象與抽象的擺盪間,於畫面瀰漫著形態記憶漸次淡忘的意寫氣韻。
1952 年起,深居簡出的陳蔭羆,於洛杉磯「農夫市場」當中開設以「農夫市場藝廊」(Farmer’s Market Art Gallery)為名的藝品店─其目的不在推銷自身創作,而是經營玉石、珠寶以及骨董字畫。僅有熟客上門的店面被他劃分出一部份作為作畫與閱讀的畫室,並開啟當時正以美國紐約為核心崛起的「抽象表現主義」繪畫研究,正式走向抽象領域—與當時引領風騷的代表人物 Jackson Pollock(1912-56)採取了迥然不同的論述風貌,陳蔭羆選擇以漢字作為核心素材,將解構後的文字形貌重新揉合,同時運用拼貼技法,將「農夫市場藝廊」所蒐集的書法碑帖、拓本,變造裱製為畫布基底,後以筆墨加工書寫、繪畫。這僅能透過文化經驗與美學感知閱讀的「抽象字帖」系列,彷彿將藏於字符撇捺筆鋒中消逝摩滅的歷史印記—那所有已然喪失原有時代輪廓,如今成為自身痕跡的文化符碼—以一種輕柔而恢宏的藝術視角具現。一如藝評家王嘉驥所評述:「 Pollock 透過自動性技巧的運用,以行動繪畫的方式,解放了潛藏在人性底層—尤其是無意識界與潛意識界—的部份能量,突破了文化的藩籬,甚至文明的界限,使人得以回歸原始,進而與內在世界的深沈自我和記憶溝通。相較之下,陳蔭羆的抽象畫面所展現的,不但不是原我的解放,也不是深沈記憶的釋放,而是一種刻意的文化構成,更是對中國文化與文明的一種緬懷歌頌之舉。他在抽象繪畫之中,傾訴著文化的力量,凸顯著文明的美感。」
時至 1960 年代,瑰麗繽紛的色彩與各式媒材相繼躍入陳蔭羆畫布中,結合了一種他者對於歷史的考究與想像,文字開始以不同視覺形式解構、重組為依稀能辨的部首與書寫筆觸。消解了的字體構成與不再存有的宣紙物象量感,「入乎規矩之中,又超乎規矩之外」地讓脫逸於形的文字超譯為書寫歷史文化的美學符碼。伴隨著來自遙遠過往的時相紋理—運用繪畫技法模寫石碑殘經因風化而生成的漸朽斑駁、抑或於鐘鼎金石的點點銅綠鏽蝕,在在為畫作添入時代色韻的肌理,讓字符的抽象表現成為文化遺跡的化身隱喻,於此,奠定陳蔭羆訓詁新譯漢字文化的獨特抽象表現主義繪畫風格,以文字書道編織而成的絢麗綴錦,為融合中、西藝術語彙的抽象表現開創嶄新視野。
漢代哲學暨語言學家楊雄曾提出:「言,心聲也;書,心畫也。」陳蔭羆以文字系統所存儲的感受經驗,作為當代美學與文化、社會互動的介面;解構後的文字符碼,重生為色彩及結構的線條書寫,經筆墨揮灑轉譯,譜出奔放而韻律和諧的文化讚歌。在陳蔭羆的領會中,東西方看似歧異的抽象表現理論,實質上有著異體相通的表現—兩者同源異流地以氣韻/結構、筆法/線條及賦彩/用色,透過可見與不可見的文字/符號,於繪畫表現中構築乘載意象感知的形上抽象空間—而東方書畫美學超越形表描摹「氣韻」的內在哲思,更加補足了一種西方抽象所欠缺的圓融體驗。觀者面對如織錦般緻密的字元符碼,於閱看期間隱隱透顯著鐫刻於筆鋒墨韻中的文化歷程;彷彿立足時間的邊緣,回首埋跡荒煙蔓草的斷垣殘碑,於意寫傳神的視象曲韻中,隨陳蔭羆一同訓詁抽象,古雅而又當代地望向那深邃秀麗的華夏文明。